翻譯家林少華:大學之道、為師之道
發(fā)布時間:2011-01-04 瀏覽次數(shù):3708 文章來源:
讀“道”:大學之道、為師之道……
-林少華(
翻譯家)
冬天。青島。十二月了,卻沒有雪。作為節(jié)氣,“立冬”早已過去,“小雪”也過了,很快就是“大雪”,然而沒有下雪,連下的意思都全然沒有。放眼望去,山川憔悴,四野蒙塵,大氣干燥,街巷揚灰。多么希望下一場雪啊!希望雪給大地蓋上軟綿綿、厚墩墩、白瑩瑩的天鵝絨被,讓大地穩(wěn)穩(wěn)地入睡,讓蜜蜂美美地休眠,讓種子慢慢地養(yǎng)精蓄銳……。不僅如此,雪還將帶來輕盈、安靜與莊嚴,帶來純潔、神秘與包容,帶來追憶、遐思與夢幻。然而沒有雪!
不知為什么,這讓我想起校園、大學校園。
校園同樣缺雪缺少道!缺少大學之道,缺少教師之道。不是嗎?我們的大學校園不缺少花草樹木,不缺少花花綠綠的櫥窗和標語,不缺少香車寶馬賓館酒樓,惟獨缺少雪。沒有雪,校園就少了詩意,少了夢幻,少了玉潔冰清的純潔與超塵脫俗的莊嚴。因此,對于作為校園之雪的道的焦慮與期待仍是一年來我讀書生活的一個驅動力。
《浪淘盡:百年中國的名師高徒》(劉宜慶著,華文出版社2010年9月)。百年中國,中國百年。辛亥革命、軍閥割劇、五四運動、北伐戰(zhàn)爭、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一九四九、“反右”、“文革”、“四人幫”、改革開放……大浪淘沙,風雷激蕩,家仇國難,炮火弦歌。其間無不閃動著知識分子文弱而傲岸的身影,無不回響著他們嘶啞而悲壯的吶喊,無不疊印著他們踉蹌而執(zhí)著的足跡??涤袨?、梁啟超、章太炎、黃侃、蔡元培、梅貽琦、胡適、顧頡剛、顧毓秀、葉企孫、陳寅恪、陳垣、趙儷生、俞平伯、聞一多、呂熒、吳晗、沈從文……或名師,或高徒,或亦師亦徒,滄滄云山,泱泱江水,鶴鳴鳳舞,星月交輝。讀罷掩卷,不勝唏噓,萬般感慨,無限情思。尤其讓我感動和敬佩的是這些名師身上表現(xiàn)的“道”或者操守。章太炎講國學,是為了保存國粹,以國學“識漢虜之別”。為此目的,“卒前數(shù)日,雖喘甚不食,猶執(zhí)教臨壇,勉為講論。夫人止之,則謂"飯可不食,書仍要講"?!甭勔欢鄬Ω膶W優(yōu)生學的潘光旦說:“你研究優(yōu)生學的結果,假使證明中華民族應當淘汰滅亡,我便只有用槍打死你?!标愒诳箲?zhàn)期間語重心長地告訴啟功:“一個民族的消亡,是從民族文化開始的……我們要做的是,在這個關鍵時刻,保住我們中華民族的文化?!倍鴮W生們大多不負恩師教誨,在國難當頭和傳統(tǒng)文化風雨飄搖之際,表現(xiàn)出了可歌可泣的民族氣節(jié)和學術救國的士子情懷。
不幸的是,這樣的為師之道卻在中國百年的后半葉戛然而止。漫說為師之道,就連為師之身也備受凌辱,尤以50年代的“反右”和60年代的“文革”為甚為烈,許多名師竟死于以“紅衛(wèi)兵”面目出現(xiàn)的昨日學生文攻武斗之手。教師從此失去了道的解釋權和傳承權,而淪為政治之道的附庸甚至犧牲品,開始棄道就器、棄道就術。
如果說劉宜慶這本書追求的是為師之道,那么《高校之殤》(劉道玉著,湖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9月)則追求的是大學之道。這位頗具民國大學校長風范的原武漢大學校長為大學之道的缺失而憂心如焚。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大學辦學理念的平庸在于其領導者不是教育家;大學已經不是一方神圣的“凈土”,用亂象叢生來形容我國的高校絕不為過。于是強烈呼吁大學自覺成為社會的凈化器,“一個社會要有希望,一定要有凈土,這個凈土就是學校?!绻麑W校這方凈土失守了,也開始造假了,社會就沒有希望了。”的確,任何機構、任何人腐敗了都未必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大學、大學中人的腐敗這將導致一個民族精神家園的失守和心靈體系的崩潰。
《世界知名大學校長訪談錄》(李清川、于丹,東方出版中心2009年6月)。此書的主旨就是追問“教育何為、大學何為、學術何為、校長何為、學者何為……”。讀之,至少讓我知道,走出過牛頓、達爾文和當今霍金所在的劍橋至今仍是一座小城,騎自行車就能到達城市的任何地方。日本早稻田大學的一貫原則是“與政府保持適當?shù)木嚯x”,要有“在野精神”。而在我們的大學,誰肯“在野”呢?誰甘心在小城騎自行車呢?“禮失求諸野”,“野”沒了又求諸何處呢?
此外,作為多年來
翻譯和研究村上春樹作品的
譯者也好學者也好,我不能不提及村上的新作《1Q84》。部分媒體和商家口口聲聲稱之為“村上春樹巔峰杰作”,至于“杰”在何處、何為“巔峰,”卻未提出任何根據(jù),而僅僅將“重口味”段落集中起來印成“搶讀本”招徠讀者。我讀的是原汁原味的原版,三卷都讀了。讀畢我必須承認自己面對的很大程度上是另一個村上春樹?!靶≠Y”情調消散了,“斗士”風姿曖昧了,“中國因素”改變了。依書中的說法,“物語的職責,籠統(tǒng)地說來就是將一個問題置換為另一形式,通過其移動的質和方向性來物語式暗示解答方式”。那么,作者到底想置換什么、暗示什么?
寫到這里,我不由得想起以《在世界中心呼喚愛》而聞名的另一位日本當代作家片山恭一。十月中旬,日本國際交流基金會北京日本文化中心邀我赴京點評片山恭一題為《純愛文學的可能性日本人的生死觀》的講演,后來又一起來青島。這當中我們談起村上春樹,他說村上小說的問題,一是為“國際化”砍掉了許多東西,二是不知他想表達什么?!傲窒壬邳c評中引用村上去年《高墻與雞蛋》演說中關于個體靈魂與體制的表達村上說的誠然漂亮,而他在作品中實際表達的東西卻好像另一回事,不一致?!蹦敲?,“另一回事”是怎么回事?“不一致”表現(xiàn)在什么地方?這是我一年來讀書當中所思考的一個問題。畢竟,這也涉及“道”。村上開始由“文以抒情”追求“文以載道”之于村上君的道究竟是什么?這意味著,中國讀者恐怕需要相應轉變閱讀方式,由“粉絲”式閱讀變?yōu)榫∈介喿x。
涉日圖書一年來出了很多。我覺得《冰眼看日本》(俞天任著,語文出版社2009年11月)和《別跟我說懂日本》(王東著,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年7月)很見特色。體察入微,言之有物,涉筆成趣,繪聲繪色,亦莊亦諧,讀來讓人上癮,欲罷不能?!度毡拘?,中國更行》(王錦思著,青島出版社2010年1月)也很不錯,以富有新意的視角將日本作為參照物,觀照中國百年興衰,發(fā)人深省。來源中華讀書報)